杨溥看到二人旧主这颓废的姿态,不由苦笑一声,道:“太……赣王爷,世子,我杨溥这人没什么大本事,只会读书念书背书,承蒙王爷抬举,做的一官半职,辅佐王爷您十余年,又在昭狱里蹲了三年,至今仍活的浑浑噩噩。”
朱高炽感叹道:“杨先生谦虚了,你是建文二年进士,才学兼备,又有相度,倘若不是跟着我走了歪路,仕途只会是一帆风顺,倒是我拖累你了。”
杨溥摇了摇头,道:“我为您效力了十二年,又蹲了三年的昭狱,这份知遇之恩,杨某就当是已经偿还了,不图所报,见王爷与世子安好,臣便放心了。”
朱高炽听出了弦外之音:“杨先生这是要走?”
杨溥点了点头:“现在的赣王府不是我所期待的赣王府,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只会效忠一人,现在看来,这里并不适合我。”
朱高炽并未挽留,问道:“杨先生打算去哪儿?”
杨溥感慨道:“天下之大,何止是五湖四海,风吹到哪儿便是哪儿,总有安身立命之地。”
朱高炽思忖片刻,说道:“我可向江西布政使写一封推荐信,他与我有些许渊源,我任储君时曾对他提携一二,可在承宣布政使司为杨先生某得一份差事,品衔不会太高,但总是能吃上朝廷俸禄的。”
杨溥轻笑道:“臣谢过赣王爷抬举,但此事还是免了,杨某人受了您太多恩惠,如今好不容易还清了债,若是再拖您谋职,岂不是又欠了一份天大的人情?”
说罢,他躬身作揖,便转身离去,不再回头,背影萧条,令人悲叹。
他在牢狱里等了三年,等来了雄主衰败,天下变节。
杨溥期待的是一位纵然困于逆境也有腾空九天之志的朱高炽,而非是像现在这般,甘于沉寂泥塘的赣王。
人各有志,他自打永乐元年任太子洗马,入东宫做事,十二年兢兢业业的为朱高炽效力,后来受了风波被卷入其中,在昭狱里饱受三年荼毒,欠朱高炽的提携之恩早已还清。
有悔乎?
无悔矣。
朱高炽起身欲相送,奈何腿脚不便,需旁人搀扶才行,可坐于对面的朱瞻基并没有丝毫的动作,只是双眼无神的盯着棋盘。
最终,这位昔日的太子爷,如今的赣王爷,还是没能去送老友最后一程。
待人走后,朱高炽长叹了一声。
朱瞻基方才缓缓抬起来头,双瞳黑白分明锋芒毕露,哪里还有刚才的迟钝:“何不将杨溥留下,他是大才,我们王府缺的正是这样一位能臣。”
朱高炽叹道:“我不想再将杨溥牵扯进来了,他好不容易才洗净身上污浊,我又如何忍心让他再走一趟生死关?”
朱瞻基眸子闪烁:“未尝不是没有一线天机……”
“你想的太多了,咳咳。”
朱高炽抬手捂口,剧烈的咳嗽了起来,放下手时,只见掌心一片鲜红。
朱瞻基有所动容:“爹……”
“你不必再说。”
朱高炽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,斩钉截铁的说道,“我没几年可活了,我死以后,你一人独木难撑。看在我的面子上,只要你能踏踏实实的当这个赣王,老四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你的。”
闻言,朱瞻基的眸子又黯然了下来:“爹,你知道,我志不在此。”
“志不在此?”
朱高炽觉得胸腔沉闷,“也罢,人死一捧黄土,我这把病入膏肓的老骨头也拦不住你,但我告诉你,只要我一日还残存着口气,你就一日给安分着。”
朱瞻基默然不语。
……
浙江,杭州府。
钱塘县的太平里,也称清望街,南宋时称南新街,街道有一户门前悬挂“于宅”牌匾,一门三进好生气派。
这于家是山西考城人,其曾祖于九思曾在元仁宗时任杭州路总管,故而于家也举家迁至钱塘。祖上虽说显赫,然近些年来,于家却愈发颓废不振,上一代的于文明好歹也是洪武年间的工部主事,到这一代的于彦昭干脆不仕了。
不过于家并未就此落寞,太平里都知道,于彦昭有一个天生聪慧的儿子,好学聪明,读书过目不忘。六岁时在清明节与父亲一道去上祖坟,路过凤凰台时,其叔父随口说道:“今日同上凤凰台。”
而这六岁小儿朗声应答:“他年独占麒麟阁。”
在场众人无不震惊,对此小儿甚是钦佩,都觉此子日后定成大器。
果不其然,永乐十年时,这于家小儿便通过了岁考,被录取为钱塘县儒学生员,成为了十五岁的秀才,这于家小儿,名为于谦。
秀才作为士大夫阶级的底层,跟达官贵人比自然是比不了,可相较于平民百姓,秀才无疑是羡煞旁人的存在。享有见官不跪的特权,也不用受徭役这种苦罪,如果是廪生,还能享有朝廷的津贴。
在乡下时倘若有一桌子人在吃饭,席间谈话谈得很开心,但当一位秀才突然走了进来,众人马上闭嘴不语,放下筷子,对他恭恭敬敬,等便到秀才起筷,他们才重新拿起筷子。这期间没人敢高谈阔论,纵然有些耐性不好的憋不住,也只敢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,但也不敢说太多。
于宅门堂里,悬挂着一副画像,这是于谦的祖父于文明所收藏的前宋右丞相文天祥的画像,他在《过零丁洋》中所作的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,气势磅礴,情调高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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