诏狱之外。
随着牢门的开启,光亮的出现,海瑞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,越发瘦削的脸上全无血色。
冯宝看得心惊肉跳,生怕这位就这般倒下去。
所幸海瑞只是缓了片刻,就继续朝前走去,从暗无天日的牢狱回归到朗朗晴空之下,步伐稳健。
冯宝松了口气,以尽量温和的语气道:“海主事请随我来!”
海瑞平静地跟着,到了一间屋内,将自己身上那套发臭的衣衫脱下,洗浴完毕,换上一套干净的朝服。
昨日胡宗宪来到牢内探望,一番长谈后,海瑞被那位回朝首要事务就是赈灾,尤其全力安顿关中灾民的新任首辅所说服。
不过海瑞也没想到,今天他就被放了出来,照这架势,还要入宫面圣。
果不其然,换好衣衫后,冯宝凑到面前:“海主事可要用膳?”
海瑞道:“牢内并未亏了吃食,我并不饥饿。”
冯宝心想诏狱内那是给人吃的么,但看看他清瘦的模样,倒是有所醒悟,这位恐怕苦日子过惯了,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难熬的:“那就请海主事随我来吧!”
在东厂的护送下,海瑞跟着冯宝一路来到紫禁城前。
远远瞧着宫禁前,正有一道魁梧的身影等候。
冯宝赶忙快步上前,见礼道:“大都督!”
陆炳对这位吕芳的干儿子点了点头:“冯公公自去,海主事由我带入宫中。”
“是!”
冯宝退下,海瑞上前,倒也执尊卑之礼:“海瑞见过陆太保。”
陆炳的目光很是复杂:“海刚峰,你是置生死于度外的直臣,我不说虚言,此番面圣,你不可冒犯!”
海瑞道:“我从无冒犯陛下之意,我亦非直臣,实大明朝设官吏数万,无一人敢对陛下实言,我如不言,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!”
陆炳面色微变:“照你所言,我大明,君是昏君,臣皆佞臣,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?”
海瑞摇头:“自然非我一人,胡首辅便是贤臣,陆都督亦非奸佞……”
虽然并非奸佞,也不代表就是什么好官,但陆炳能得此评价,心头忽地有些慰藉,叹了口气:“海刚峰,你当知一味愤懑,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”
海瑞颔首:“陆都督之意,我自知晓,请带我去面圣!”
看着这位瘦削坚毅的脸庞,陆炳再不多言,朝乾清宫而去。
“陛下,罪臣海瑞带到!”
吕芳亲自出面,将两人领了进去,殿内并无其他内侍,却有一位女子安坐,正是揭下皇榜的神女玉净。
而坐在主位上的,是同样清瘦的嘉靖,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。
一位小小的六品主事,往日里自然是没有任何资格面圣的,而这个世界又没有发生改稻为桑之类的地方大案,让海瑞的声名早早传入中枢,所以嘉靖对于海瑞的唯一印象,就是这段时间反复看了不下十遍,仔细找错的《治安疏》。
如今终于见到注定要名留史册的上奏者了。
就在嘉靖仔细审视海瑞之际,陆炳心头却是一惊。
因为相比起往日里葛布道袍,须发飘飘的道人模样,此时的嘉靖一身常服,威严肃穆,居然没有半分道家气息。
一意修玄的君上,在接见直言劝谏的臣子时,改换了袍服,这是让步?
这倒是猜错了,嘉靖并非对海瑞让步,只是这段时日对于道门观感变差,又见玉净不是道门做派,才做出了调整。
海瑞并没有注意这点,行大礼拜倒下去:“臣海瑞,叩见吾皇万岁!”
嘉靖没有让他平身,更不会赐座,淡淡地道:“你不称罪臣,看来还是不认为自己有罪,反倒觉得毫无过错了?”
海瑞道:“以下犯上,触犯纲常,自然有过,然君君臣臣,各司所职,身为臣子,若不规劝君上,使之背负千秋骂名,那才是罪臣!”
嘉靖从奏章里面就领教过海瑞的言辞厉害,条理清晰,但此时亲自面对,心头还是一塞,张了张嘴,终究不知该如何驳斥。
面对那些忠心于他,畏惧于他的臣子,嘉靖可以随意摆弄,甚至能以模棱两可的青词,让群臣去揣测,若是接近了自己所想,就有奖赏,如若不能,便是罪责自负,与上无关。
可对于海瑞这般直来直往的,他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孤立无援起来。
人心向背,昭然若揭,是非对错,无庸再辩……
发现殿内一片安静,依旧拜倒在地上,低垂着头的海瑞接着开口了:“陛下,臣四岁便无了父亲,家母守节将我带大,出而为官时,家母便谆谆教诲:‘尔虽无父,既食君禄,君即尔父’!”
“其实岂止我海瑞视陛下若父,天下苍生谁不视天子若父?陛下初登大宝时,铲除积弊,革新政事,一扫正德朝之秽气,还天下以太平!那时风调雨顺,国库充盈,天下百姓何等欣然,都盼着盛世来临……”
“然陛下渐渐忘掉了为君的道理,深居西苑一意玄修,几时察民生之疾苦,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,虽有君而无父,虽有官而如盗!两京一十三省,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,刀俎待割之鱼肉……君父知否?”
这番话海瑞说得不仅言辞诚恳,更是心血潮涌,一字一句,有千钧之重。
陆炳听得为之动容,就连吕芳对于这位惹得主子生气的臣子怒意,都不禁散去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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